唱片行外開始聚集許多人,手上拿著標語,警察也開始聚集。她終於發現,是這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陳雲林,要在旁邊的國賓大飯店吃飯。Fish 有點害怕,對政治一向能避就避的她下意識想離開,但是人太多,背著吉他很難移動,她只能留下來等待事情結束。
店內,老闆娘放著她不熟悉的台語歌,對著外面做著說不清是什麼的抗爭。警察來了,把鐵捲門放下。民眾的情緒高昂,Fish 在一旁看著這一切,血液非常緩慢的隨之沸騰。她的胸中有一個破口,流出了暖暖的悸動。她從來不曾像現在一樣清楚的感覺到,即使她的成長過程非常「藍」,非常中產階級,但她同樣是生在臺灣長在臺灣的孩子,這是一種很陌生的情緒。但她還是做不到跟著在場的民眾一起發聲,她只盼望警察離開,那個空氣中隱形的「the man」被打倒,讓音樂可以自由的在這個空間中悠揚。
事件結束後,許多媒體記者抓著剛剛出現在唱片行附近的人訪問。一頭藍色短髮又背著吉他的Fish在人群中顯得突出,某台記者抓著她要她受訪。Fish 不自在了起來,想拒絕,但強勢的女記者抓著她的手臂不放,一邊對旁邊的camera man頤指氣使指示鏡位。正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,一個黑衣服,戴著橘色毛線帽,身上掛著一台攝影機的男子走了過來,禮貌又堅定的請女記者放開Fish的手。
「她好像不想受訪。」男子說。
女記者像是這輩子第一次有人敢這樣違抗她一樣,不可置信的看著男子:「她又沒有拒絕。」
妳要不要問問她?」男子露出一個微笑,陽光的輪廓舒展開來。
女記者轉頭看著Fish,「小姐你願意受訪嗎?」Fish有點窘迫,但還是誠實地搖搖頭。
女記者把手放開,說聲:「不好意思。」就立刻帶著攝影師轉向人群中尋找下一個受訪目標。
女記者離開之後,Fish 有點尷尬,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眼前這個笑起來很好看的男子。
「謝謝。」Fish最後選擇了這個中性的詞。
「妳玩音樂嗎?」沒有回應那聲謝謝,男子帶著笑問。
「嗯。」Fish點點頭。
「民謠?古典?」
「...民謠。」
「妳自己寫歌?」
「嗯,對。」
「等一下有空嗎?」
「嗯?」
「我剛好要去我朋友開的bar,他們今天晚上有現場樂隊表演。要不要來聽?我帶妳進去免費,還附一杯酒。」
Fish看著眼前這個笑容陽光的毛帽男,不知道為什麼,她感覺體內某個小齒輪開始轉動。明明才剛認識這個人,但她就是知道他不是壞人。對於他的提議,自己不想拒絕。於是,Fish輕輕的點了點頭:「好啊。」
「阿海。」
「嗯?」
「我的名字。妳叫?」
「Fish。」
在整個上揚唱片行的事件裡,這是個沒有人注意到的無聲插曲。但在Fish和阿海的人生中,這劃下了整篇樂章的起點。
阿海把Fish帶到酒吧裡面之後,就把她放在一邊,自己拿起相機,開始紀錄今晚的表演樂團。Fish有點不知所措,捧著自己的酒坐在角落裡聽台上的表演。那晚第一個表演的是個唱台語的獨立樂團,歌詞充滿了對社會的抗議,是Fish過去從未認真接觸過的音樂領域。她像是來到大觀園的孩子,內心充滿了好奇。
第二個表演者,是個三十多歲的女歌手,性感、豐滿而成熟。她彈鍵盤,也唱歌,背後坐一個外表很T的大提琴手。阿海很認真的拍攝這個姊姊,專注的眼神和多方角度取景。Fish在一旁看著,腦海中浮現各種對他們的想像。她驚嘆於自己胸中油然而生,對這個陌生女子的小小嫉妒,只能把這一切都歸罪給這個夜晚,和手中的酒精。她喝完一杯,耽溺於手中醉人的滋味,又再點了一杯長島冰茶,無害的表象,強烈的結果。
她覺得自己好小,像個小女孩,像愛麗絲,在夢遊仙境。這晚的一切都很陌生,因為一個朋友的放鳥,她誤闖了台北夜色中,從未踏入的那一面。
「怎麼樣?還喜歡嗎?」怔愣間,阿海的臉放大出現在Fish眼前。
「嗯!」酒精柔和了Fish的意識,她露出大大的笑容。
「這裡要打烊囉,妳怎麼回家?」
Fish 看了看手機,00:23,十幾個家裡打來的未接來電。「不想回家。」她呢喃著。
「醉了嗎?」阿海抓抓頭,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性感大姊姊走過來,環住阿海的肩膀:「又誘拐小女生了啊?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啊?喜歡我們的歌嗎?」講話間,阿海回摟住大姊姊,捏了捏她的手臂,Fish看到了。
像T的提琴手也走了過來,牽起性感姊姊的手說:「累了,走吧。回家了。」空著的手,對著阿海揮了揮。
大姊姊溫順的跟著她走,邊走邊回頭對Fish眨眨眼:「下次再來玩啊。」
Fish愣愣的看著她們離去的背影。
「她們是一對,是這間店的老闆娘。」阿海回答。「走吧,妳家在哪?我沒喝酒,騎車送妳。」
Fish的琴放在阿海的腳中間,她坐在他身後。台北市的夜晚,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。風吹過來,酒意上湧,Fish張開了手仰頭看天空,紅色的月亮掛在天上。她自顧自地笑了起來,笑得阿海莫名其妙。
「星星堆滿天,我還是最愛月圓。我中你的毒,我中你的邪,我無藥可解,就為愛付出一切。」Fish唱起歌來。
「欸妳唱歌滿好聽的。」
「我知道呀,嘻嘻。」
「有機會來店裡表演阿。妳寫歌嗎?」
「我還在努力...。」
「加油啊。」
然後阿海開始哼唱不成調的《星星堆滿天》,他的歌聲實在不怎麼樣。Fish在背後靜靜聽著,覺得這個男人那種願意對天與地打開的自在,非常耀眼。阿海把她送到巷口。Fish推開家門後,看到的是母親在燈下等待,充滿怒意的臉。她清楚的知道,愛麗絲已經從仙境中回轉。
從那之後,Fish開始經常出現在那間酒吧。她專挑阿海工作的時候去,她喜歡看阿海拍攝的樣子。她崇拜的眼神,讓所有人都知道,她喜歡阿海。起初阿海並不覺得這有什麼,他碰過太多女孩子,知道這樣的眼神不代表能導向一段關係。他只把Fish當作小妹妹般對待,覺得這個女生彆扭得可愛。他默許Fish像個小跟班一樣在他身後轉。
Fish從來沒有對一個人這樣好奇。同年齡層的人,行事言談間都仍然帶著稚氣,對未來有著遠大浪漫的想像,卻眼高手低,執行力低落。反觀阿海,明明也才30歲,卻對人生很篤定。他對於「不知道未來到底會怎樣」這件事,非常坦然的接受。他不空談未來,他創造未來。她想要他,想要的心都發疼了。但是她不知道怎麼做,從小到大,考試、唸書,她無一不能應付,但是沒有人教過她,要怎麼贏得一個人的心。
好險,她對喜歡的事物一直都很有耐心。不知道怎麼做?那就慢慢磨。她像個在母雞身後轉的小雞一樣黏著阿海。笨拙的求愛,笨拙的用每一個眼神,每一次幫他一點小事來表達:「我喜歡你。」
阿海不是笨蛋,他感覺得到這個女生毫無保留,初生雛鳥般的喜歡。只是過去有太多人太輕易說喜歡,直到花下心思開始相處,才知道彼此不適合。他曾經瘋魔過,曾經迷失在一個又一個的女體間,夜夜笙歌,縱情聲色,所以當看到透明如水晶一樣的感情狀態,便更不願意掠奪。因為受傷過,更知道溫柔。因為看過太多充滿雜質的愛情,所以當看到Fish那樣純真的感情,才知道要珍惜。而如果珍惜,就不能輕易掠奪,攫取。但他也捨不得推開,畢竟,那樣誠摯又熱切的眼神,很難讓人拒絕。在心中糾結不是阿海的style,所以他只是憑著本能不推開。讓Fish在他身後的安全距離,對他發送「喜歡」的電波。
不拒絕是危險的。就像兩條斜率不同的線隨著時間空間慢慢靠近,緩慢而堅定的,最後一定會碰在一起。
Fish在這段時間裡面,越來越常晚回家,對於父母和家人的關心和詢問,她也只能用幾句「我過得很好」帶過,和家人的距離越來越遠,但是和阿海及酒吧裡的朋友卻是越來越近。
她終於進去了阿海的公寓,那年的聖誕節,阿海邀了酒吧的朋友。新北市,小小的頂樓加蓋。不大,但是佈置的很溫馨,被一盆又一盆的綠色植物覆蓋。當別人在廚房裡處理食物,喧囂著,有些不知所措的Fish站起來瀏覽牆壁阿海過去拍的照片。佝僂的、東南亞居民的身軀;深山的荒原;裸露的女體,她試著忽略照片暗示的,可能的性愛。突然一幅照片吸引了Fish的目光:漫山遍野的紅色花朵。
「曼珠沙華。以前去日本拍的。」阿海的聲音在旁邊響起,他遞給她一瓶啤酒。
「曼珠沙華?」Fish接過酒。
「又叫做彼岸花。花開的時候不會有葉子,有葉子的時候就不開花。」
阿海靠得很近,Fish聞到他身上的味道。那是一種,和自己距離很近的味道,很熟悉,很心安。
Fish還想多問什麼,但廚房傳來了食物備妥的吆喝聲,阿海循聲過去了。聖誕夜的狂歡開始。阿海的朋友很懂得玩樂,話題天南地北,玩笑開的一個比一個誇張,Fish在裡面顯得單純。但無所謂,party就是這樣,參加的人要懂的找到自己的快樂。
這晚,性感大姊姊和她的女友也在,玩樂間,大姊姊附在Fish耳邊,眼神看著阿海,悄聲說:「我覺得你們很配,加油。」Fish一下子就赧了,她確實有在今晚告白的打算。卻不知道是什麼洩露了這個訊息。是她的小洋裝?是她刻意精緻卻不過分的妝容?是她小心翼翼的說話方式?阿海知道嗎?他看得出來嗎?她在心中慌張。
也許是想掩飾,也許是豁出去了。Fish開始大量的喝酒,喝完酒的她特別愛笑,水潤的眼睛裡閃耀著光芒。她慢慢打入大家的遊戲裡,放鬆了自己。
等她再度恢復意識的時候,客廳裡的燈光暗了,她身上披著一件外套。酒味和食物味還在空間裡迴盪,但是餐桌和客廳已經被整理乾淨了。垃圾收成整齊的一袋在開放式廚房的角落。Fish又看到了阿海另外一面:原來他很愛乾淨。
廁所傳來聲響,阿海拿著毛巾擦著濕頭髮,穿著短袖上衣和長褲,帶著一團濕熱的空氣走出來。Fish愣住了。
「醒了?」
「嗯。」
「還好嗎?」
「還好,有點暈。」
「妳要怎麼回家?」
這些對話似曾相識,他們見面的第一天也是這樣。可是這一次,Fish想要不一樣的結果。
她鼓起勇氣,低頭悶悶地說:「不想回家。」
這句話在兩人之間,漣漪般的散開。
阿海隔著毛巾抓了抓頭,走到Fish前面蹲下來:「妳喝醉了,我叫計程車送妳...」
她猛的抬頭:「我沒有醉。」
阿海嘆口氣:「半夜留在單身男子家,妳不怕嗎?」
「不怕。你不會傷害我。我知道的。」
阿海看著Fish的眼睛,伸出手,揉了揉他的頭髮:「妳還小。」
「我不小了!」
阿海笑起來:「妳明天睡起來想到講過什麼一定會後悔。」
「我不會!」Fish的眼裡開始蓄起一片水光。「我喜歡你!」決絕又不顧一切的,Fish用自己的唇撞上了阿海的唇。
牙膏的清爽味闖進了Fish的感官,她的嘴裡則是剛剛的酒味。就像是他們兩個當下的狀態:他清醒;她沉醉。
Fish很快就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差異,拉開了兩人的距離,突地覺得無地自容。
她從沙發上站起來,「對不起...」轉身就跑出阿海的公寓。包包還在沙發上、手機還在桌上。
阿海無聲的嘆息,他抓抓還沒擦乾的頭髮,拿起鑰匙追了出去。